第 97 章 第 97 章_远近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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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7 章 第 97 章

  [欧巴]

  最后一门的交卷铃声响起,怀丰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在快步奔出考场的人群中走出了安视阔步的气度,来到大门口迎接她的不是妈妈宋绘香或者爸爸怀湘龙,而是补习学校的年级长和班主任。

  “小怀,最后一科感觉怎么样?”班主任期待地看着丰年。

  怀丰年揉了揉头上卷毛,“问题不大。”面对金主们,她说话向来谨慎。但这个表态让老师们互相击掌,“那就好,那就好,回去好好休息,查分那天记得来学校。”

  “老师,查分那天我就不去学校了。今天我要收拾下东西去外地打工。”怀丰年说家里亲戚介绍了个外地电子厂的活儿,她打算去干上两个月,亲戚说都是普工的活儿,拧螺丝贴胶布包装之类的,是个人都能上手。

  对这个低调而又藏着个性的学生,老师既欣赏又心疼。虽然说怀丰年有个藏在被窝里看“闲书”的坏毛病,但进入课堂考场,没人比她更专注刻苦。有同学劝怀丰年,“你这个底子,轻松都能跟得上。”

  怀丰年说我和学校有合约,不能懒散对待学习。另外,我想尽全力试试。尽全力的孩子放假只出过校门几次,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度过,有时看她捧着个不锈钢饭盆,上面堆满了蔬菜和肉,搅拌搅拌就囫囵着大口吃,大眼镜滑下,怀丰年再仰头让它归位,看着滑稽又可爱。老师说怀丰年你不要这样吃饭,要细嚼慢咽。小卷毛说她这样吃得香。其实因为左右吃来吃去都是这个味儿,不搅乱了怀丰年都吞不下去。

  如果生活滋味儿太单调,怀丰年也用这种搅拌法子,苦的咸的甜的辣的酸的,在怀丰年心里发酵一气,她张嘴一气吞了就是。

  出来后她先和俞任打了电话,恰巧俞任接到,连说你快点来上海啊,我带你去玩儿。于是两人约定怀丰年去打工前到上海见一面。

  再买了两个大西瓜、两箱冰淇淋,她搬着东西走到城中村,偏向右边喊宿海,偏向左边喊袁柳,两个刚放学的孩子一个搁下笔,一个举着满手的泡沫放下洗头的客人就跳来了。怀丰年将东西放地上,气吞山河地吃着冰棍,“姐姐我考完了!给你们带的好吃的,快去放冰箱!”

  袁柳和宿海将吃得收进各家冰箱,毛信霞拿着剪刀探出身,“小怀啊,你太客气了。快进来吹空调。”

  袁惠方也从联通店里招呼,“小怀来喝绿豆汤。”

  一边吸溜雪糕一手端着绿豆汤的怀丰年在毛信霞的理发店里凉快,袁柳坐在她身旁甩着腿,“丰年姐姐,你是要和俞任姐姐读同一所大学去吗?”

  毛信霞的剪刀在客人头上轻轻擦过,听了这话她笑,“小柳啊,小怀人民大学都不读的,复旦恐怕也不会去了,对吧?”

  怀丰年不好意思地笑,“考哪儿就读哪儿。”她侧头找宿海,已经长到一米六出头的女孩又回到理发店后帮客人搓头皮,她洗头的样子像丰年做题一样仔细。毛信霞摇头,“看我们小海,从小就不爱读书,只爱和头发打交道。”

  宿海已经呈现了青春期横向纵向综合发展的态势,她早就厌倦了玉米辫,自从看到上回降临袁惠方家的文曲星齐弈果后,春节后的宿海要求烫成小齐那样儿的波浪中分长发,再穿着中式对襟大紫色棉袄去上学。毛信霞对她这打扮不满意,说小孩穿这棉袄有点土。而这身儿真不是她买的,而是宿海那小鸡撞坏的亲爹为了讨好女儿送来的礼物。

  宿海整理着波浪,举起袖子说服亲妈,“这袖口是毛领的,好看!”

  凡是宿海认定的,别人很难扭走她的审美。宿海在学校被老师说你不能烫头发穿成这样啊,这是大人的打扮。个头已经和小老师差不多高的宿海说,我差不多也是大人。

  天儿一热,对襟小毛领穿不了,宿海爱上了大妈式的碎花旗袍,水兰青花又不是修身的那款,这是她从生了二胎后身材发福的毛信霞那儿要来的,现在正穿在她身上。大大垮垮吊宿海身上,像件道姑袍子。

  怀丰年摘下眼镜擦了擦,喝一口绿豆汤看一眼穿着白色小T恤和校服裙裤的小袁柳,这才是个典型的小学生模样。再看了眼宿海,她正拿起冲头,一手熟练地遮住客人的耳朵冲着泡沫,这时也抬头看了眼怀丰年,“坏丰年,你的头发像鸡窝,一会儿我帮你洗吧。”宿海的脸才十岁的模样,做事却像十七八岁了。

  “小海,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毛信霞看了眼怀丰年的头发,“小怀,不过你这头发是要剪了。”

  宿海对怀丰年吐了下舌头,童真又回到了脸上。

  怀丰年躺在椅子上洗头时,宿海试了试水温,“诶,你看看行不行?”怀丰年说别太烫就行,她在学校习惯了洗冷水头了。

  袁柳坐在另一张空着的椅子上继续甩腿,“丰年姐姐,你要进北大吗?”怀丰年说北大不好进呢,再说她分数还没出来,不知道能不能进。

  “坏丰年,你要是去读大学了,俞任姐姐也不在,谁来陪我和小柳玩儿?”宿海关心这个问题。

  “寒暑假啊,姐姐回来就找你们。”怀丰年闭上眼,享受着宿海对她发丝的按摩。头上的动作停了,怀丰年睁眼,看到宿海的瞪着自己,随后又撇撇嘴——小柳要是哪天也出去读书了呢?宿海想,她才不要和家里那个满地爬满嘴眼泪鼻涕的弟弟玩儿。

  “毛信霞!你还管不管这孩子?开店!成天就知道开店。这孩子别的不行就要喝奶,你不管自己儿子死活了?”店门被人猛然拽开,骂声让人侧目。

  毛信霞的婆婆怀里抱着个孩子怒斥儿媳,她不管店里还有客人,将还拿着剪刀的毛信霞拽到一边,“喂奶啊!”

  “我说断奶就断奶。快一岁了还不该吃辅食吗?小海还不是十个月就断了。”毛信霞还是放下剪刀,抱着哭哭啼啼的儿子哄起来,“宝贝饿了?妈妈给你冲米粉吃好不好?”

  “我说了她吃不了米粉!”毛信霞的这第二位婆婆也不省油,先是对拖油瓶儿媳妇横竖看不顺眼,生了个孙子后又对毛信霞带孩子的方式横加指摘。毛信霞三十大几生了二胎,奶水不够。婆婆认为是她不安心坐月子导致的,加上成天还不忘记在店里忙活,越不养着身体这奶水越不足。

  婆媳间关于养娃的争端,表面上看是因为理念习惯的差异,本质上是规训和造反的交织。

  毛信霞婆婆这辈子最自豪的两件事是生养大了三代单传的儿子邵胜威,第二件就是在家里还困难时逼着丈夫建了全城中村头一栋四层楼,丈夫病亡后,她“勒紧裤腰带”,两年不知肉味也硬是再加盖了三层,从而维持了城中村大户人家的体面。

  心病也有几桩,一是早年乡下瞎眼算命的给儿子摸骨,说你这个儿啊以后孝顺是没话说的,就是治不了他女人。老太太问有没有什么补救之道?算命的说改名儿!一掐指,说叫邵胜杰对吧?不好不好。然后不说话了。

  老太太咬牙放他手里十块。瞎子一摸人民币,马上二掐指,“杰是水上浮木,无根呐。那不就是无后吗?就是找了老婆,怕也生不出儿子。”而后摸着茶杯喝茶不语。

  老太太心里滴着血,摸出另外十块的零票子。算命的才说,把这个“杰”字改成“威”,戊下一女,提着斧头治女子。以后你儿子就治得了他女人了。

  她在一九八三年,花了二十元巨款给儿子换了这个好名儿。然后烧香拜佛到儿子三十一岁还没结婚。每次想起那个乡下瞎子就骂,“狗日的骗了我几十年。”

  三十一岁的邵胜威谁都瞧不上,就要毛信霞。他从初中就暗恋这位女同学,毛信霞一婚他知道时后悔不迭,怪自己太胆小不敢追人家,就那么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三天。等到毛信霞离婚了,邵胜威如获新生,说我就要娶毛信霞,要不就打光棍。

  果然是要栽到女人身上。老太太痛骂骗了她二十块的瞎子。更痛骂毛信霞。这位带着宿海嫁进来的二婚头媳妇性子看着软好拿捏,其实倔强。她对老太太不服管教,又将邵胜威管得服帖,于是儿媳妇成了她第二个心病。

  第三个心病就是解决她家四代单传的问题。毛信霞嫁进门这几年,老太太天天念叨夜夜烧香,没事儿就拽着邵胜威哭一嗓子,“七层楼啊,换十几套房子你想便宜谁?便宜那个姓宿的丫头?”你要生不出来,先别说家产的问题,城中村的人就认定你是个捡破鞋的冤大头。替人养老婆孩子还搭身家。你觉得光荣是不是?

  邵胜威说你急什么?娶进来了我还能让她一直瘪着肚皮?

  一听儿子这么说,老太太这才抹掉眼泪,心说瞎子那二十块花得值。果不其然,四代单传的苗子生下来了。看似婆媳俩的吵闹会终结,没想到矛盾反而多了起来。

  老太太说她养过儿子,毛信霞不就是生过女儿吗?养儿和养女能一样?她的歪理是儿子吃奶能到五岁,女儿半岁断奶就行。“吃奶吃得久”在老太太眼里不是病,反而还是家门荣光。可毛信霞一滴都挤不出来了。

  儿媳妇心里挂着理发店,刚出月子就拿起剪子,将儿子放在理发店后照看。老太太说你是要人家看我们家笑话?还养不起你们几张嘴了?

  米粉管什么营养?小孩就要吃奶才能长得壮。再看毛信霞抱着的儿子,瘦瘦小小,瞥一眼人高马大才十岁就超自己半个头的宿海,老太太在理发店里悲从心来,“该胖的不胖,不该胖的像猪。”

  这话让剪头发才一半、熟知她家的城中村客人吓到了,马上对毛信霞说小毛啊这头我明天再来剪吧。城中村的袁惠方家战役消停了后,宿海家的独立战争才出现苗头。

  毛信霞说不好意思啊,你先扎着,明天我免费给你做个护理。

  连躺那儿洗头的怀丰年都察觉到事态不妙气氛紧张,她的卷毛刚刚冲好,头上还滴滴答答的落着水珠子,一条干毛巾扔到她头上,宿海说,“坏丰年你自己擦。”

  怀丰年到处找眼镜,还是袁柳递给了她,小苹果脸红红的孩子缩在怀丰年身边,袁柳说,“不得了了。”

  不得了了,毛信霞将孩子递给女儿抱着,和老太太在理发店叉腰骂起来,“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不该胖的像猪?”和看似温柔、样貌秀丽的毛信霞吵架要秉持一个原则,骂谁都行,但是不能骂她的宿海。

  “就是你那个拖油瓶。一顿吃三碗,西瓜一次吃半个,她不胖谁胖?她吃的分一半给我孙孙,这孩子也不至于瘦成这样儿。”老太太将孙子的瘦归咎于宿海的胖。让人一听还以为毛信霞厚此薄彼一碗水端不平。

  毛信霞怒从心头生,丹田聚气嗓音扩大,“那是因为你这个老东西不给小孩吃辅食!吃奶吃奶,老子奶-头都嘬瘪了它就是没有!补点米粉奶粉不应该吗?就你他妈的懂养孩子,鸡蛋黄不让吃,马铃薯泥也不让吃,你咋不给他喂十全大补丸?你他妈有本事你挤出奶啊!”

  从生产前一个月就不让毛信霞下床,到坐月子为了一天五次鲫鱼汤逼到她喝得吐酸水,婴儿的吃喝拉撒就成了这个家天大的事儿,稍有意见不合就是摔门砸碗骂人。现在,婆媳俩间积攒的火气在吵架后演变为动手,老太太宝刀不老,毛信霞巾帼风范,理发店的椅子被踹到了门旁,将玻璃门炸出一到裂缝,老太太将里面的吹风机平剪牙剪滑剪全部呼啦一起砸出店门,“剪个屁的头发,不嫌弃丢人。”染发剂定型剂啫喱水也被挥洒在墙上镜子上,波士顿倾茶事件变成了城中村砸店。

  砸毛信霞吃饭的家伙就是砸她命根子,她和婆婆扭打成一团。小婴儿被吵到,扯起嗓子大声哭着……乱做一团的理发店里,婆媳二人的吵骂声愣是放大成十几人的吵架效应。眼看着毛信霞现在有点吃亏,头发被老太太抓着往一边扯时,宿海一把将弟弟塞到怀丰年怀里,“抱着!”

  她上前扑倒老太太,边哭边撕咬着老太太的手指,“不许打我妈妈!”身量大的宿海硬是掰下老太太的手,就着她手腕狠狠再一口,愣是让场面快进到了莱克星顿枪声。

  老太太忽然看着面前二打一的局面,被咬得“啊唷”一声后放声大哭,指着出血印子的手,“打人了!母女俩打我一个!打人啦……”

  怀丰年的卷毛还在滴答着水,一滴,两滴,落在了小婴儿的嘴边,那孩子伸出舌头还咂巴了下,竟然就不哭了。

  被吓到的袁柳还端着绿豆汤,她压惊似地喝了一口,看着怀丰年,又盯着喝洗头水喝得正欢的宿海弟弟,她问这位年轻个高的大姐姐,“他好像饿了,丰年姐姐你有奶吗?”

  被老太太和毛信霞哭傻的怀丰年“啊”了一声,脸红得稍稍抱远了婴儿,“姐姐还没生育过,不可能有奶水。”

  忽然觉得裤管子又湿又热,怀丰年低头,发现穿着开裆裤的婴儿用一泡热尿混着黄色的粑粑先滋润了她。闷臭的味道扑鼻而来,怀丰年自己都快哭了,“啊……啊,宿海!别打了,你弟弟拉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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